第八晚

08

家里有个高三生,一家子人都忙活起来。冯敏远在南京,不耽误隔几天一个电话打给姜织关心学习情况,或者打给姜国山嘱咐在生活饮食上的注意事项。姜国山年轻时脾气狂放不拘一格,婚后尤其是女儿降生后耐心踏实了很多——虽然冯敏仍觉得他一如既往的不着调。

姜织常在电话里跟冯敏说,姜国山每天做什么营养餐给她,冯敏不客气地泼冷水:“是吗,给他显着了。让他做吧,你长这么大,统共没给你做过几顿饭。”

是做过挺多顿的,逢年过节家里的硬菜都是爸爸着手的。姜织在心里说。

大概跟爸爸年轻时走南闯北的经历有关,他厨艺精湛,做各地的美食都很正宗。而且老爸在吃上颇有研究,他带姜织在外面找的馆子,每一家都非常好吃。

只不过老爸忙生意,忙着跟朋友应酬,没有太多时间做饭。冯敏对此大有意见。

这天,姜国山送姜织去学校,快到学校大门时,他盯着街对面的小区,说起:“昨天接你时,碰见你以前的班主任了,陈老师说挺多高三生在附近租了房子备考。咱家离学校是不远,但算起来每天来回消耗在路上的时间也有一个钟头了,要不要老爸也给你在亓老师那个小区租个房子?要是能租到一个单元就更方便了。”

“不要。我换房间会睡不着。”姜织想也没想,很痛快地拒绝。她扯着安全带,考虑到:“如果你哪天有事不能接送我,我可以打车。如果不放心,我们小区有个邻居不就是开出租的吗,可以包他的车接送我。”

“爸爸不是这个意思。”姜国山看女儿一眼,解释,“我这半年的主要任务,就是陪你备考。”

“谢谢老爸。”姜织雀跃地一拍手,道:“突然感觉学习动力满满,一模时能超常发挥了!”

女儿总是捧场,非常擅长给人提供情绪价值。姜国山跟着笑:“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轿厢里气氛轻松,晨起的阳光一照,充满朝气和希望。

车停在学校门外,姜织临下车时,才不放心地问出:“老爸,奶奶有催你相亲吗?”她揪着书包上挂着毛球的拉锁,不自在地说,“你如果要再婚的话,那就帮我租个房子备考吧。”

姜国山被女儿过分懂事的分寸感打得措手不及,愣怔片刻,才挤出笑容,心疼地保证:“不会的,那里永远是你的家,你也永远是爸爸的宝贝女儿。”

姜织站着路边,背好书包,跟着用“永远”造句:“我也永远爱爸爸。”

重点班效率高,到高三尤其,搁在平时两天才考完的课程,老师安排一天搞定。

上午考语文和理综,期间只留五分钟喝水厕所活动时间,考得姜织午饭都没怎么吃。

吴桐雨平时为芝麻大小的事情都能失眠的人,面对考试,却看得开,为了调节气氛,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个好消息——她擅自定义的。

“一张没和卢悦在一起,也不打算在一起。”为了提高消息的可信度,吴桐雨特意强调,“周淮说的。”

姜织有气无力地问:“那周淮有没有告诉你,一张觉得这次理综的卷子难度如何?”

“……”

下午考英语和数学,数学不负众望,最终一道大题考得大家哀嚎连连。

姜织麻木久了,反倒释怀了,收拾心情,跟吴桐雨去餐厅大吃一顿,准备接下来更好的复习。

老师找了几个学生批阅,晚自习前,各科老师把成绩整理汇总。

史唐去办公室打印了成绩单回来时,姜织站着教室后排拍各科课代表张贴出来的几份优秀答卷——也是标准答案。

重点班学生错误率低,试卷只挑重难点和新题型评奖。谁还有弄不明白的,便私下参考正确答案解决。

沈译驰的四份答卷都在后黑板贴着,姜织拍完他的,便收起手机。

回座位时,从史唐课桌旁经过,正听到他跟沈译驰说话:“你看成绩单做什么?担心第二名赶超你?别吧,你什么时候这么自卑了。”

史唐把成绩单给沈译驰,想看看后黑板哪里还有空能贴得下,扭头见姜织经过,笑着打招呼:“姜织,你这次考得不错。老班说你的成绩恢复到了洛刚进重点班的名次,你要看看成绩单吗?”

高三生桌上就是不缺试卷稿纸,他翻了会才想起成绩单被要走了,正准备要回来,只见沈译驰越过自己把成绩单递给姜织。

“谢谢。”

姜织是个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就像连平时提到沈译驰都要代称“一张”一样。所以虽然他们同班,众目睽睽之下,她并没有唐突地设法在他面前刷存在感。

之前倒是想拿校园墙投稿的后续找他聊天顺便请教几道题,可刚投完稿那几天姜织忙着攻克某个模块的知识点,抽身法术。等被题目难住想起沈译驰时,已经过去一个周,猛然再找他,显得有些刻意了。

高三这么重要的阶段,还是不要给人家找不痛快了。

她把成绩单拍下来,还给史唐,便回座位,没跟沈译驰说话,却没忍住想——他要走成绩单是看什么?回回考试是年级第一,也会对自己的成绩不自信吗?

唉,果然越优秀的人越追求优秀,一点机会都不给后来者留。

“我昨晚走时好像在小区看到姜织了。”这天周六,周淮昨晚回家住的,今早回来放一些换季衣服,还要再出门。他站在敞着门的卧室里,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沈译驰坐在客厅的共用书桌旁,后仰合眼,手机屏幕显示着外卖页面,他借着小憩思索吃什么,闻言,没什么情绪地应:“昂,你视力真好。”

话里满满的敷衍,活脱脱被周淮接二连三的戏弄整得无语。

这怪他吗?周淮心说。

“我们驰哥啊……”周淮笑得不行,半天没找到精准的词定义,手扶在卧室门框上隔着个客厅遥遥看他,改说,“我以为你会喜欢那种和你有共同理想的,且有能力跟上你脚步的女生。”

沈译驰这个人,其实很难看出他喜欢什么。学习是现阶段必须要做的事,进乐队当贝斯手是被他催烦了,喜欢露营是因为喜欢在路上喜欢向前喜欢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哪怕经营百万粉丝账号,也只是用自己所长赚生活费。

但周淮知道,沈译驰这个人,比谁都活得明白。

沈译驰确定要吃的,动了下,伸手捞起手机找店、下单,认知清晰地回答:“女朋友又不是利益伙伴。”

周淮换好衣服,从卧室出来,毫无征兆地开口:“她跟时序好过也不介意?”

沈译驰错手选成了重辣,付完账才发现,又取消重新下了一单,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段时间学习强度大,感觉有点学傻了,脑袋放空,直直地盯着阳台外要探进室内的光秃秃的树枝,慢了几拍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

“我也不确定。”周淮在满屋子找趁手的工具,声音传来的方位不统一,“我那天跟你说的她那个同桌就是时序。虽说朋友妻不可欺,但不管是没能在一起还是已经分手,应该都不包括在其中吧。你要是真喜欢,就去。你这铁树男开花的性格,动一次心不容易。大不了时序要揍你的时候,我在旁边不拉偏架。”

周淮半真半假地说着,试探沈译驰的想法。

周淮认识沈译驰久,知道他一向喜欢刺激,爱冒险。大胆。道德感这个东西,见仁见智,周淮自我接受的阈值高,因此从不觉得他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就是事情有点难办。方时序的性子轴,爱钻牛角尖,说话做事冲,否则高一时早已金盆洗手不想在校园里起冲突的周淮不会看他不顺眼结梁子,当时真的是因为很小一件事,周淮跟女生打闹时,女生手肘不小心撞倒了方时序的水瓶,掉地上摔裂了,女生道歉并愿意赔偿,但方时序态度很差。周淮因为家里的事气不顺,出头顶了他几句,两人谁也不服谁才约了架。

高三这个节骨眼,沈译驰不想没事找事,很明确地表态:“谈不了,不到一百天就高考了。”

“那高考后呢?”周淮问。

沈译驰保持着靠在椅子上的姿势,偏头,很是无语地用余光瞥他:“没完了是吧。你非要我说喜欢,等着看热闹?”

周淮哈哈笑着,从角落里拎出个棒球棍,在掌心掂了掂,觉得勉强趁手,转身时瞥见沙发边那个丢这里好几天没人动过的手提袋。

这袋衣服似乎是沈译驰的,但他不是东西乱搁不整理的人,周淮一时有些拿不准,勾着袋子翻了翻里面的衣服。

确实不是自己的。

“你还有这个颜色的衣服呢。”周淮觉得几件衣服设计感不错,感兴趣地展开其中一件看,是沈译驰常穿的深色系没错,可条纹设计中加了亮色设计,新买的,吊牌还没摘,哦他记起来了,这是那晚卢悦转交的衣服,“黑白、玫红色的条纹针织毛衣。别说,你妈眼光真挺好,但这更像是我会穿的风格吧。”

沈译驰低嗯了声,认同周淮每一句判断,唐湘汶眼光是好,挑的衣服多适合她认知的拈花惹草的人设。

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是为什么关系僵硬的?似乎从沈译驰很小时,就注定了。

是小学的沈译驰用编程技术设计的那款在信奥赛中获特奖的“虚拟家人”程序,无意挑衅了父母的权威。

还是更早,早在记忆逐渐模糊的年龄段,当大人做了一件什么错事要用小孩子作挡箭牌时,小沈译驰当着一众亲戚的面耿直天真地反驳:“妈妈我已经会说话了,你不要再冤枉我。”

颜面受损的大人便开始草率地认定沈译驰——情商低、冷血、有被害妄想症。先天的智力优势使他优秀卓群,父母的偏见随之疯长,成了捆绑折磨他的枷锁。

当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似乎学会了如何做一对合格的父母,也试图跟沈译驰修复关系。可一时难以消弭的陈年旧疾,如随时会喷薄的火山,伴随在每一次示好和关心中。

人一旦站到错误的路上,真的只会越走越偏吗?沈译驰看不到答案。

周淮后知后觉说了不该说的,把衣服叠好收回袋子里,及时找补道:“你也不用太为家里的关系为难。等上大学、工作,然后成家,留在宿营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你爸的产业在省内,你妈在歌剧团晋升渠道很清晰,轻易不能挪窝。珍惜现在吧。等高中毕业你就是彻头彻尾的成年人,再闹脾气就不体面了。随着时间流逝,大家会理解彼此的。”

“但愿吧。”

周淮拎着棒球棍出门,出租屋一下安静下来。

沈译驰又坐了会,点开手机确认外卖送达的时间,起身进卫生间冲澡。

公寓门被敲响时,沈译驰伸手拽开浴室的门,镜面上薄薄的雾气很快散开,映出少年人初具规模的腹肌。

“放在门口就行。”沈译驰以为是外卖员,将套头卫衣穿好,冲门口抬声。

敲门声还在响,紧跟着是稚嫩清亮的男声:“哥哥你在家吗?我跟妈妈来看你了。”

辨认出来人声音,他微皱下眉,不情愿地整理好衣裤朝门口挪去。

门一开,沈译驰被没他腿高的沈一星猛地抱住,抬眼对上唐湘汶女士比他皱得还厉害的眉头。

沈译驰嘴微张,沈一星在他身上嗅来嗅去,抢先道:“哥哥你身上好香啊,是森林的味道。”

沈译驰喊了声“妈”,滚到嘴边的尖锐之语,只剩一句,是对他妈说的:“没多余的拖鞋,随意。”

唐湘汶身形修长匀称,岁月不败美人,将她卓然的气质雕琢得更加有韵味。她踩着高跟鞋在房间里巡视一圈,两室一厅的格局,被两个男生的东西摆得满满当当,跟小杂货铺似的。

沈译驰在哒哒哒的鞋跟声中,将换下来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

沈一星牛皮糖似的,粘着他问东问西,没一会,手里捧走与机顶盒形状契合的乐高模型,惊呼:“哥,你这里好酷啊,我也想住在这里!”

“你这住的什么地方,本来采光就差,外面树还长这么高,物业还管事吗?我刚上楼时,闻见楼道里一股厕所味。不懂你为什么宁愿住在这里也不回家。你倒说说我跟你爸是怎么怠慢你了?”唐湘汶随之抬高的声音,衬得沈一星在这个家里格外会说话。

沈译驰习惯了,没什么反应。

沈一星则脑袋耷拉着,沈译驰居高临下扫他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明明被吐槽的是自己,他倒先不高兴了。

沈译驰正要说点什么逗他,沈一星率先扬起脸,悄悄吐槽:“妈妈好凶啊。”

卫生间不大,没做干湿分区,地板上有水,沈译驰怕沈一星滑倒,抬抬下巴,示意:“出去呆着。”

沈一星最听哥哥的话,立马退不去。沈译驰清理完地板,扭头时,扒着门等他的小家伙已经跑开。

沈译驰出来,看到沈一星蹲在客厅收纳架旁摆弄无人机,鬼头鬼脑地玩得起劲,下一秒被唐湘汶从地上拽起来:“地上脏不脏,你还坐下了。”

沈一星手臂乱挥间,打翻了书桌旁的垃圾桶,里面丢着的一沓草稿纸滑出来。最顶上那张被风一吹翻了面,是张成绩单。沈一星眼尖地瞅见,惊呼出声:“妈,你快看,哥哥好厉害,是年级第一诶!”

唐湘汶低头扫了眼,很快移开,目光落向小儿子身上时,其中的冷漠恨意变成了温柔耐心:“我们一星更聪明,培优课的老师早晨是不是又夸你了?”

“对啊!我经常被夸的。”稚声稚气的。

这时外卖员到了,按响门铃。沈译驰收回视线,到门口取餐,试图离这声音远远的。

家里没餐桌,吃饭要么在书桌上要么在茶几上。沈译驰打开电视随便找了部电影播着,开始拆外卖。

唐湘汶站着阳台接完一通电话,转身看到他面前塑料碗里黄黄绿绿的东西,又开始了:“你每天就吃这个?你……”

沈译驰动作快,捡起遥控器,按着音量键加大电视的声音,同时抬头,露出询问的眼神,在等她后面的话。

唐湘汶脸色阴沉,硬邦邦地丢下一句,“你这脾气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是你妈,你这是什么态度。”

沈译驰搁下筷子,彻底失去耐心:“沈一星!”他朝蹲在书柜旁的背影喊了声,“别玩了,跟你妈回家了。”

沈一星敏捷地跑过来,赖在他身边撒娇:“哥,我要留在你这,你答应要教我飞无人机的。”

见哥哥不吭声,沈一星立马扭头,眼巴巴地问:“妈妈,可以吗?”

唐湘汶要赶着回去排练,送小儿子过来就是让沈译驰帮忙带的。沈一星撒了几句娇便被允许待在这,沈译驰听唐湘汶事无巨细地交代一番,头都没抬。

电影进度过半,沈译驰解决完麻辣香锅和米饭,饱腹感让他心情好了很多。

沈一星被他投喂了几块肉片,嘴角沾着粒白芝麻,傻傻地笑:“哥哥,我们能去飞无人机了吗?”

沈译驰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无处舒展的长腿一盘一屈,一条手臂搭在膝盖上,狭长的眼神情餍足地盯着虚空,似乎在想事情。

处在他这个从外界疯狂汲取养分、随时脱胎换骨的年纪,极其容易被外界的诱惑、苦痛,自身的怀疑、顾虑所动摇和影响,有的人会轻易被击败,焦虑畏惧、自暴自弃,做错选择、毁掉人生;也有的人如炬火,永远滚烫耀眼,金刚铁骨般,用瘦削的肩背扛下泼来的秽水和乱丢的石子,百折不挠,也百毒不侵,这类人哪怕未来遭遇沉痛挫折,前途也势必坦荡,绝对光明。

沈译驰的视线移向沈一星,眼神里是有艳羡的。片刻后,他伸手把那粒芝麻拿走,抬抬下巴:“电视机旁边的柜子里有牛奶,自己去拿。”

沈一星连忙起身过去拿,自己喝一盒,再给沈译驰拿一盒。

姜织这几天学习状态好了不少,这要从冯敏对她考试成绩不满意说起。

姜织是个自我鞭策力很强的人,但不喜欢被家人否定,所以当时听到冯敏的话,说不伤心是假的。但冯敏并没有安慰她,甚至对亓老师的教学水平产生怀疑。

于是她联系到好友的儿子,一个从盈高毕业,如今在A大金融系读大二的学长跟进姜织的学习。

对方是当年省里的裸分状元,健谈幽默,偶尔说话比较直。姜织本不抱希望,交公差似的应付着,但逐渐发现学长的经验很适合自己,适才重视起来。

亓老师这边的课也没停,周六这天姜国山有事没送她,姜织看天气大好,不想搭公交,一路踩滑板去补课。

到小区门口时,姜织看眼手机,见学长发消息问起她的目标大学,姜织说想试试南大。学长则列举北京的地域特色,建议她考北京的学校;得知姜织去补课,又聊到他高三时也在亓老师那个小区租过房子备考,还说起小区里有几棵梨树,一到三月满树花开时特别好看。

姜织每次来去匆匆,没认真观察过,见时间来得及,一进小区就开始张望,寻找哪里有梨树。

正找着,听见沈译驰没什么耐心三令五申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来:“沈一星,再往泥坑里踩我直接把你丢进去信不信?”

姜织闻声偏头,见男生单手拿着个无人机和遥控器,另只手拎着一个七八岁男孩的后衣领,从通往亓老师家所在单元的小道过来。

巧了!

姜织本要去别处,见状,在岔路口停下,眼睛亮着,准备他再走近些,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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